身处多坑,左右横跳,随缘产出

与子同泽

一发完就是爽()
瞎写了八千多个字请一定慎点!

(一)
那天傍晚秦公唤我入室,屏退左右,拿出一支匕首。
是银的吗?那匕首雪似的刀刃上柔和地匀着血似的夕阳,红和白随着秦公手腕的微微颤抖,此消彼长,此消彼长。
“同泽。”
“是,君上?”
“拿着这把匕首,好生藏在身上,去找左庶长罢。”
“……君上?”我睁大了双眼。
“淬过百草毒的匕首。在他身边,片刻不离,保护好他。”
我一时没有回答。
我是同泽,从六岁起就在秦宫学着服侍国君,如今已有十年了,对这栎阳城的秦宫,我或许比它的主人还熟悉。刚进宫那日正值秦献公嬴师隰居宫休养,他见我来,随手一翻眼前的诗三百,笑曰:“秦风有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你便叫同泽罢。”
秦风,秦人,秦君。
我真是不想走。我不认识那个左庶长,只记得他身上刺目的白。我想待在君上身边。
这些我都想说出来的,可一抬头,君上就这样看着我。他是极少这样看一个下人的,好像真的想向我寻求帮助。一双嬴氏特有的狭长优雅的眼睛还残留有年少的稚拙,经虹膜上泪水折射,更幻化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他竟有黑眼圈了。听黑伯说,这几日君上没日没夜地苦读那个左庶长写给他的“治秦大策”,起身时眼神都是迷离的。
何苦呢?但是,再拒绝的话,会给君上添麻烦的。
何况一个下人,本不该对主子的命令有所疑虑,哪怕这命令更像是商量。
“同泽领命,君上放心!”我说着接过匕首。
“好。”君上笑着,突然低垂眉眼,久久叹息。
我明白我该走了。走出这要命的秦宫,去见那要命的左庶长。
(二)
“卫——鞅?”
“卫鞅。”景监哥蹲在沙地边,用树枝在沙上画出两个字来——非常好看的一个名字,也很好听。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在空气中一遍一遍地描画;算来,这是我会写的第一个词。
“据说他是卫国的公子呢。”景监哥扭头看着我。
“那景监哥,他怎么样啊?那个卫鞅。”
“同泽你这丫头,又不是去相亲,”他伸手一弾我的额头,语气却分明严肃起来,若有所思,“他啊…知道吗,全招贤馆近千位入秦士子,单他一个花了三个月踏遍秦国疆土,再回栎阳几乎被当作乞丐——他还和君上谈了三次,前两次完全不着调,以此来试探君上。
“他可把我气惨了……木头,砖头!”
我一撇嘴。君上还用他来试探吗?
景监哥恢复正常后继续说:“左庶长喜欢咥苦菜。别看他萧萧肃肃的,一顿吃得下三碗…他不善饮酒,衣柜里尽是白衣,所以注意,一定要洒扫得无比干净,不然那白衣便脏污了。”
若不是他加上那最后一句,我可能会非常看不惯那左庶长:
“最重要的,君上早就与我说过,我也深有同感:卫鞅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三)
不管怎样,还是挺看不惯他的。
我提着包袱进入左庶长府时,四下里一片死寂。白色的人影伏在大堆的书简后,奋笔疾书。在我自报姓名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仅是一眼,大概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左庶长低头略微沉吟着,“同泽。知道了。”
我就知道我该放弃幻想了。天下也就只有老秦人会每天张着嘴笑,而左庶长,是从魏国来的卫国公子,除了一张白净的脸、满肚子奇怪的言论和苦菜馍馍,连笑也不会笑一下。
君上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我的疑惑第二天就得到了解答。
就在门首一声“君上到”传入府中的那一刹,我看到左庶长倏地从书案后站起身来。那时早晨的阳光落在他纯白的衣袂之上却完全比不过那笑容。我简直呆住了。
“卫鞅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此言信然。
我一回身躲进门后的阴影里。下一秒,君臣二人像刚打完一架的兄弟俩相携联袂穿堂而过,步履生风,旁若无人。
“我倒还罢。只是左庶长啊,白得玉人一般,若是有了黑眼圈……”
“我没事的,君上,”我听见左庶长笑的声音,像春风温柔地擦过树梢,“君上,第一批法令已起草完毕,只待春雷一声,便可公诸天下。”
“我完全放心,”君上也笑,“今日我来只是因为你我啊,各忙各事,许久未见了。来,上酒!”
我捧出两大爵明晃晃的秦酒时,突然想起景监哥也说过,“他不善饮酒。”可是现在,左庶长的笑容那么明澈地映在青色的酒爵中,一大爵的分量可是不小,他却不曾说什么。
“来。”君上向左庶长举起爵。
左庶长是个假的吧。我想。因为当他也举起爵的时候,魏都安邑特有的风流艳才的残影就在他的白衣之上浮动;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中相互一揖。我猛地明白了:他会笑,笑得很好看,只是,我不值得他这样做罢了。
“公如青山,我如松柏,”左庶长这样说。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君上接着说。
我没读过什么诗三百,也不知道礼易论语,从这文绉绉的词句中,我只得出一个结论:
秦国要变。
如泰山摧顶,如雷霆万钧。
(四)
只是,没想到变得那么快、那么狠。
我平素是不爱出门的,况且还有保护左庶长府和左庶长的任务。只是,哪怕是我,也不能忽视一件事。
府里排水渠中的水,是暗红色的。
我觉得很不好。一开始我还担心某些人在水中投了能挥发的毒剂,试图来害左庶长;可今日左庶长不在,我坐在排水渠旁一个上午,也无甚特殊之感,只觉双脚发麻,百无聊赖。
只是栎阳所有住户的家宅,可全都连着渭水啊。
我在晾完左庶长的白衣之后,冲出府门,横穿栎阳城向着渭水岸边走去。
我还记得渭水浅黄色的涡流,就像老秦人面容上的沟壑。听说在楚地荆江,日光可一直投到江底——如此清澈得让人怕,老秦人不会喜欢的。他们喜欢浅黄的沙、浅黄的水,还有那汩汩令人心安的声音…
横跨一道山梁,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我一时怀疑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是一条红色的渭水。近岸处是粘稠的深红褐色,再到中央是亮眼的橙红色;河对岸是一片刑场,成百上千的桩子密密麻麻地布满山岗。那水竟还在缓缓地流着,像一条被横刀切断的静脉血管, 随着谷地漫长的心跳轻轻地悸动,仍在发出汩汩的响声。
一开始我不信这是人力所为。
一直到问了渭水边许多渔民农家,我才从他们恐惧的话语中找出头绪来:左庶长一日临刑斩七百余私斗秦人,渭水尽赤。
我算是知道了。不管左庶长是哪国公子,笑起来如何好看,和君上如何密切,他和君上都不一样。他不是人,不然他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将秦国所有一切都打乱了,丢进炉火烧作灰烬。
君上不会忍的。老秦人都不会。
我发狠地瞪着面前的渭水,泪顺着下巴滴进黄土地里。
(五)
看到左庶长从轺车上下来,入府,白色衣袂照旧纤尘不染,我几乎想从怀里抽出那把匕首,上前一刺了之。
君上的眼睛浮现在我眼前。我对自己说,不行。
左庶长的脸色比平常更为苍白。他似乎向墙边的排水渠瞥了一眼,接着就在我面前,没有任何声音地倒了下去。

“君上,同泽也从未听说左庶长有这晕血之症……”
君上来得太快了。我刚把左庶长拖到床上,他就破门而入,黑色长袍在身后风里高高飘扬。
“无妨。”他简单地回答,一直不停地冲到左庶长床前,低下头盯住他冷汗涔涔的脸。
“左庶长刚从刑场回来,血气太重。”他这样说。
令我惊讶的是他竟轻飘飘带过了“刑场”一词。
“七百人啊…!”我脱口而出。
君上看透了我心中所想。
“同泽,秦国要变。不是小变,而是裂变,是大变。秦国不法楚国,变法中途易辙;秦国不法齐国,凭吏治求一时之安;秦国不法古,不法他国——秦国要自己闯。现在左庶长知道怎么闯了,”
他将目光移到我脸上,王者的威严穿过一层秦人的皮骨,慢慢浮了上来,令人震悚——那目光是在问:
而你们为何不相信他呢?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左庶长要怎么闯出一条血路,他那样的畏血,他那样的残忍。但也只在心里想想,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君上复又低头看着左庶长,叹息。
“……可是谁想杀人啊。”
像是作为回应一般地,沉睡的左庶长可怕地一抖,双手猛揪住身下的床单——满屋只有他发不出又止不住的低微的呜咽声。
“左庶长?”
君上轻声唤着他俯下身去,像照顾一个做噩梦的孩子。也难为他一个整天吼秦腔的汉子能发出这么轻柔的声音。
“不……不要…离我…远点…”我听见浸透了恐惧的恳求。
原来左庶长卫鞅也会害怕的吗?他不该是无所畏惧吗?我几乎幸灾乐祸地想。可是,我又突然想起来了,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刚刚过了少年时代——比我,大不了几岁。
我听见君上又叹息一声。
“卫鞅?是我呀。”
左庶长的呼吸声登时平稳了下来,我一低头,看见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又明白我该走了。
靠在左庶长府的大门上,与喂马的黑伯打了声招呼后,我就昂起脑袋,西天的残阳刚好像刀子一样斜劈进来。
我又想起来不远处汩汩的渭水。
左庶长是下了决心要立法,要变,死不旋踵,一往无前了。他要亲自临刑、要亲眼看那七百个私斗犯人的血液自头颅喷涌而出、融入渭水——他完全可以派个下属替他临刑执法,可他没有。他有晕血之症啊!当他像我那样在山坡上俯视渭水时,感受到的痛苦应与我相当。
而且正如君上所说,他也不想杀人。
可为了秦国,他杀了;为了秦国,他把悲喜藏在阴鸷的执法者外表之下。
我一拳重重地打在门板上,回身叫上黑伯一起去清理左庶长府的排水渠。
(六)
我开始极其仔细地观察左庶长。
他喜欢在坐席上蜷成一个白团子,只伸出一只右手来写他的秦律。
他喜欢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躺在书案前大吃苦菜馍馍。
他喜欢用笔尾拨弄他的小油灯。
他特别喜欢他的头发,他那长长的缎子般的黑头发。对于束发,他比我还娴熟。
他确实不怎么对人笑,但是他总自个儿没理由地笑。
以前没注意过——
左庶长那么可爱的吗!

今日君上和左庶长又在书房说上瘾了,守在门口的黑伯踱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同泽,出去逛逛罢,这里先交给我。”
“…可,左庶长…?”我犹疑着抬手指指书房关着的门。
“不妨事,”书房里君上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他是在对我说话,“左庶长不但有黑伯,还有我呢。”
黑伯点一点头。我又听见左庶长低低的笑声了,像草木蔓发那样轻和柔。听见他那样笑,我就开心。
不过,更大的喜悦慢慢充盈了我的四肢百骸。许久没有进过栎阳市里了,将进未进之时,市井热腾腾活生生纷闹喧嚷的气息就已扑面而来。近来栎阳市里兴建了许多气派的楼阁,效仿他国在青黑的秦瓦上涂满了明亮的颜色;各国穿绫戴罗的商人在商坊间进进出出,一侧耳,至少三四个国家的方言便一齐涌进耳膜:
“你这个货可不行啦,蚕丝一摸就是屯了好几年的啦……”
“…不中,你这不中,再多加个半两…”
“俺们这是芝罘的海盐,两千多里路呢。”
天哪。这是齐国临淄?魏国大梁?反正不是秦国栎阳罢?
我继续向前走时才发现,栎阳市里的青石地板竟如同秦宫的一般干净——当年秦人上街不得不换上旧袍子,否则定会沾染一身灰尘;而如今,就算左庶长驾到,他的白衣也定会犹然似雪罢。
穿过栎阳商坊,在市门处有一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肩上,朗声读着大字张贴的新法令,一字一顿,清远悠长。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待那孩子读完,随意问了句:
“小娃,你认识左庶长么?读得那么起劲。”
孩子转过头来俯视着我。他扎着两个小发髻。听到我的话后,大大的眼睛里似有恐惧一闪而过。
“不认识左庶长……”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似方才抑扬顿挫,“见到他的时候,他都不笑,好吓人。”
哦…对了。有幸在左庶长府供事的人没有几个。在秦国民众心里,左庶长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的样子依旧让人害怕。
那时我不明白。恐惧易生咨怨,咨怨引来仇恨,而仇恨呢,它往往勾连着血海深渊。
(七)
秦国真的变了。如泰山摧顶,如雷霆万钧。
又如春夜落雨,无声而又强大。
秦公十二年,秦迁都咸阳;一场大战,秦国收回河西之地,一雪百年国耻。左庶长卫鞅成了秦国大良造,朝廷赐号,商君。
不知君上是不是提前将秦国三十一县都排查了一遍,找到了一片名字最好听的土地封给了卫鞅——而且这片商於之地,与楚国一衣带水,拥有荆楚秀美的河山。
但秦国血气方刚的时候,他们都老了。
到四十来岁,岁月在他们脸上打磨出的痕迹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商君还可,唯独君上的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一天地白下去。
一天黑伯担忧地找到我——确切地说,是来找商君。
“同泽…君上病了。”
一见这神情,我双手便发抖。
只听书房里哗啦一声,是商君把竹简卷起来了。接着,他大步而出。
“黑伯,走。”
我跟着他们跳上轺车,快马加鞭直赴秦宫之内,进入国君寝宫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榻上裹着黑色裘衣的君上拥着一炉火,见状几乎作色而起:
“黑伯啊!都说了我没事,你把商君叫来作甚!…”
君上用行动回答了他自己的问题。
也许是太激动了,他弯下身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头颅支在墙上,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黑伯连忙冲上前去欲将他扶起,而商君比他更快。
商君冲上前给君上围好裘衣,在颈前系了个大大的结,然后一手为他顺气,一手紧握君上的手,就像这十几年来的无数次那样,有力而又温暖。
我注意到商君正歪着头看那炉火。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炉火旁的灰烬里依稀有白色、沾着血色的布帛,侥幸还没被烧成灰烬。
商君阖眼不再去看。君臣二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定定地看着对方,一时忘言。炉火映照之下,那真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啊。
君上将额头轻轻地抵在商君支在膝处紧握着的双手之上,似是疲累极了。
“商君呐,我怕我要先走了。”
商君的唇颤抖着,想勉力扯出一个微笑,试了几次,终究失败。
“君上,…秦国已上了轨道,无需担忧。”
“我知道,”又一阵怕人的咳嗽,君上抓住了商君的手,“我知道……商君,那你呢?”
“鞅是奉法者。只要秦法犹在,何人做奉法者无关紧要。”
君上喑哑地笑了一声。
“当然如此了…
“可是商君,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呢?”
没有回答。
良久良久,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商君的脸颊。
君上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问、却又看他脸色不敢问的问题。
可他就是没有回答。满屋只有炉火艰难的噼啪声。

我知道我见到了圣人。他必然名垂青史。这种人啊,从混沌初开到宇宙终焉,可能只有眼前这一个了;我竟在他身边待了近二十年,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这样,我也根本没法阻止他白衣迎风登上祭台,流尽他奔涌了一生的热血。
(八)
君上和商君一起去了函谷关。
君上是把他后半生的未来一股脑押在秦国上了。登函谷关遥望八百里秦川,他当之无愧。
我跟在商君的轺车后面出咸阳时,骤然间浮云蔽日,朔风大起,君上车驾前的秦字纛旗悲叹般猎猎作响。
那时我就该预感到的,恐怖就在咸阳城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着;而咸阳正倾尽全力,和它的君上来一次最壮美的告别。
俄而,咸阳城卷起漫天大雪。
这雪直到我们回来,也没有停。

可怪的是,秦川大雪纷飞的同时,崤山那边的函谷关却还馈赠给我们一次灿烂的夕阳。
秦公披着黑色长袍,一如我记忆中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双手扶住函谷关冰冷的砖石,引领东望。
——请允许我再称他作秦公。秦国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秦公。
我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落日。身后血红色的夕阳在这一天最后一次将函谷关巨大的影子投在东方的大地上,好像由崤山直至东海,一切的一切都浸在金色的阳光中,云蒸霞蔚、万籁生辉。
我又仿佛看到了一场缓慢的日出——这日出拖着同样的血色,已进行了四百多年。
我终于理解了君上那天哽咽着对商君说:
“我真的不想那么快走…”
日出尚如此,日中该是何等的光芒万丈?
我突然回过神来。我看见商君走上前去,和君上并肩站着,面对东方那万里山河。
紧接着,君上还没来得及侧身看他一眼,就向后倒去。
有血花飞扬在函谷关的上空,艳烈而又惨绝。

在秦川亘古未见的大雪中,君上——先君的棺木下葬在咸阳北阪。
送葬那天,北坂道路边满目缟素。看到雪雾中灵车肃穆安静的影子逐渐清晰,所有人都热泪盈眶。
棺木沉入北坂新挖的巨坑之后,新君嬴驷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捧起泥土,和着雪花,一捧一捧地向墓穴里撒。接着是商君,再接着是所有送葬的百姓,每一个秦人,不论祖籍是魏是楚,不论是先来还是后到,全都开始向先君的墓穴中殷殷地填土,希望他能暖和地度过一个寒冬,度过那绵长的后世。
哭声也开始抑制不住。在秦人的哭声中,秦陵耸起一座崭新的土丘,俄顷,新土便被大雪盖了一层。真的暖和极了。
葬礼结束后,我站在原地迈不动脚。
我想起秦孝公嬴渠梁的所有事情。我六岁在栎阳秦宫初次见到他时,他才是个没长成的小小的少年,和大哥嬴虔一起学射箭、学骑马。嬴虔一被他惹毛了,就用指关节敲他的脑袋,而他总是含着泪,非常认真的模样。
先君的泪水并不能代表他软弱、他无法承担。相反地,他一身承担了朝野上下所有的风浪,就像一座巍巍青山,岿然不动。我没忘记二十年前他捧着匕首时的目光,坚定却不凌厉,强大而又温和。
商君这时是不是也在想他呢?
——商君没走。他枯坐在墓前,霜雪满头,宛如白首。
他这种铁石般的人啊…!
商君这时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他满脸的雪水和泪水。
“……”我哽住了。
“同泽?”
我不敢相信地向前跨了一步:“商君——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不记得他上次叫我是几年前了,我的名字经他一说,怎么变得那么好听呢。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他说,“我还记得。”
“同泽,这是个好地方啊。”
商君扬起一只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先君陵墓的后侧似有一棵大树。定睛一看,那曲虬不折的骨节在风雪中,分明立成了松柏的姿势。
那里有一棵守墓的松柏。
天光乍现,雪雾褪去,像揭开了一层白纱,我看见了巍巍咸阳北坂。即使在冬天,即使在雪里,群山连绵中也现出一点点黛青色,那是松柏的颜色。
青山依旧,松柏长留。
这真是个好地方。
(九)
葬礼后不过旬日,嬴驷发兵,商君入狱。
我以往不能理解的由恐惧酿成的仇恨,终于在秦国积成了泰山将崩之势,而且这仇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全在“严苛少恩”的商君一人身上。
禁军将商君府围住的时候,他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商君的妻儿都在外地,所以等他遣散了府里所有仆从,只剩我们俩了。我站在屋里,只觉穿堂风呼啸而过。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商君在咸阳何等孤独。一个人在偌大的卧房睡着,一个人火急火燎地吃完早饭,一个人衣袂生风地走上朝堂;那时他还有秦公,而现在,真的孑然一身。
愧疚和类似恼火的感觉把我呛出泪来。
转过身面对着商君的背影,我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拽着他的衣襟脸对脸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稍微想想你自己呢?
每次商君都会觉察到我的存在。他转过身,带着些意外问道:
“同泽?你怎么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
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哭。
“商君,我是君上派来保护你的啊。你走我才走,你留我便留。”
府门訇然洞开,黑甲的禁军顿时黑压压围了一院子。商君像迎接远客那样伸开双臂,任由禁军护卫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栲上木制镀铜的枷锁。
他看着我笑了。我无数次见他对君上那么笑过,它让日月星辰都失了色。我又一次看见了他骨子里风流倜傥的绝世艳才。
“你像你的名字,”他轻轻地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吟诵声在兵刃铿锵声中远去了,只是一瞬间,商君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明知道此后再不会相见了,我还久久地立在庭院中,盯着商君的白色衣袂消失的地方,希望能看出些什么东西。
慢慢地,我想起了我的最初,想起了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会认识他。
我从腰间掣出了那把匕首,它仍是纯净的银色,在雪色的刀刃上柔和地匀着血色的夕阳。
(十)
其实自裁的想法,在商君开始遣散下人时就有了。
但我庆幸我没那样做。商君畏血,我知道。
现在一个人坐在商君的书案边,他案上有空白的帛书和一支笔、半砚台的墨。这简直是为我准备的。
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点燃了油灯,就像二十年来我为商君做的那样。
就着灯光,我执笔写下“卫鞅”二字,就写不下去了。
我只会写这两个字,还是景监哥教我的。
那就这样罢!只写卫鞅。
“卫鞅”
你该到了国狱罢?那里很安全,不需要我来保护你了。
“卫鞅”
知道吗?我很奇怪我竟没拦住你…我不像之前那么傻了。
“卫鞅”
平时不能多笑笑吗?非要留到最后那惊鸿一瞥。
“卫鞅”
那么磊落那么完美,除了君上,所有人都会在你面前自卑的。
“卫鞅”
我就是那个自卑到地底下自卑到角落里的无关紧要的人。
“卫鞅”
不管怎样,记住我的名字就好。
“卫鞅”
至少在最后,我也成了那个值得你微笑的人。
千百年后,你们的名字一定会镌刻青史,而我注定不会被人记住。但也没什么,后世千千万万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在小心的仰望中、在谨慎的揣摩中,默默地喜欢你。

次日,禁军护卫入宫,向嬴驷呈上商君府的搜检结果。
“家无余财,”他禀报说,“只是有一婢女在府中自裁了,留下一封遗书。”
嬴驷接过护卫奉上的帛书,满眼的“卫鞅”椎心泣血般地跳了出来,秦篆工整而又稚拙。
“这哪是遗书,”嬴驷低声道,
“这分明是一颗心啊。”
“还需送给商君吗?君上。”
嬴驷叹息,那声音像极了他父亲的。
“不必了,一个婢女而已。”

这一年的秦本纪,在经过时间狠厉的淘洗之后,仅剩下了一句伶仃的话语:
孝公卒,子惠文君立。是岁,诛卫鞅。
太史公在灯前写下这句话时,商君列传正摆在书案另一边,端方的汉隶墨痕犹在,安静地反射着油灯的光芒,似乎永远不会磨灭。
也许是累了,或者是因为正看着秦本纪,太史公一边翻动着书简,一边唱起歌来。嘶哑的声音先是低沉以至于不闻,随后,逐渐地增强了,以至于四壁都响起唱和的蜂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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