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多坑,左右横跳,随缘产出

苍鹰

感谢《河西走廊》拉我入坑,私设张骞的匈奴妻子名叫阿提娅。还是那句老话,一切荣耀属于博望侯和他没流传下姓名的妻子,一切瞎编乱造属于我。

勇敢骞骞拯救被pua二十年的孤独少女!


罗网是坚韧的,但是撕破它的时候我又心痛。

我只要自由,为希望自由我却觉得羞愧。

我确知那无价之宝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舍不得清除我满屋的俗物。

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我的负债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时,我又战栗,惟恐我的祈求得到允诺。

 

阿提娅抬头望着天。

大帐门首挂起来的厚毛毡绣着金色骏马和椭圆连珠,出自遥远西方那些身穿双翻领短衣和曳地长裙的粟特女子之手,又被粟特的商人不辞万里带到祁连山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只为换取军臣单于的畜群与马匹。她站在单于大帐前,抬头望着深秋的高天,天上四下没有一缕云,寂寥得像是无风日的北海;一只孤独的苍鹰在极远处盘旋、盘旋,一圈圈地低下去,将要猎杀某一个落了单的生命。

鹰王,日神,苍天,不论是谁,带我走吧。

阿提娅心中默念,一如这二十年来的每一天。

 

鹰唳自高空洒下,如同结着冰刺的雨点,叫人身心俱寒。它的猎杀失败了。阿提娅踮起脚尖,向鹰王俯冲捕猎的方向望去,望见了休屠王鲜红色的旗帜。号角嘶鸣三声,代表胜利归来。

近期有战事吗?单于命右贤王出征了吗?阿提娅想不起来,也根本来不及想。她整顿衣装趋入帐中,双脚沉闷无声地踩在绣着金线的地毯上,绕过大帐中央闷燃的火盆,就这样走到单于面前。挛鞮军臣斜倚在大座上,正在闭目养神。她主君的脸在平静闭眼的时候可谓俊美,但阿提娅知道这冰层下燃烧着暴烈的火焰。

她发起抖来,卑躬屈膝成一朵草原上的风卷草。

“我王,休屠王带着骑兵来了,不知何故……”

挛鞮军臣突然睁开双眼,大笑起来:“他来了?我正等着他呢。”

高大的单于从铺着兽皮的王座上站起身,迎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走出门去。阿提娅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绊倒,跌跌撞撞地躲到阴影里只希望自己消失。

军臣单于和休屠王谈笑着联袂而来,身后跟着两个身背弓箭的骑手,骑手中间另挟着一个人。那人死气沉沉半昏半醒,像草料袋一样被掼在地上,暴露在单于大帐天窗下的阳光里,阿提娅得以细窥他的样貌。

他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但如今已经散开大半,将脸遮得严实。他身穿此地罕见的白色布袍,衣领处和袖口缀着黑色滚边。他肩胛骨中央插着一根羽箭。他趴在地上用两肘勉强支撑身体,呼吸痛苦,咳嗽不断,全身颤抖,被箭堵住的伤口缓缓渗出鲜血。

是个汉人俘虏。

挛鞮军臣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他背上的箭。

“贤弟啊,”他微笑,“堂堂汉使岂可在我疆土之内负伤?”

右贤王笑道:“是我急躁了,我王莫怪。来人……把医官和翻译一并请来。”

 

“汉使,你叫什么?”

俘虏被两个骑手挟持着跪在地上,袒露着半边身子任由医官包扎,他前胸后背光洁得没有一处伤疤,这在草原族群中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臣张骞。”他的声音虚弱却坚定。

挛鞮军臣没答话,先挥手让阿提娅上来为他斟酒。阿提娅忍住满眼的泪,走上前双手捧起用月氏王头颅做成的酒壶,为他斟上满满一杯马奶酒。她听见汉使因疼痛而深深呼吸,身侧的右贤王在低笑,军臣单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马奶酒在头颅里沸腾,月氏王在她手心尖叫呻吟。她听见血液在耳膜处猛烈轰响。

汉使细长优美的双眼瞪大了,看着她手里的酒壶。

“又洒出来了。”单于轻描淡写地说,“第几回了?阿提娅,等贵客走了我再和你细算。退下吧。”

她放下头颅,战栗着回到阴影中去,对自己的命运已然麻木。

“张骞?”单于转向汉使,“记不住,还是叫你汉使吧。汉使,你来此有何贵干?”

“臣往使月氏,途径此地,别无他意,望单于放行。”

挛鞮军臣冷笑一声,倚在靠背上换了个姿势。

“汉使啊,如若我派使臣远道出使南越,途径贵国,不知贵国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准不准许?月氏……”他畅饮一口马奶酒,“你去找月氏所为何事……莫非以为我不知道?”

“不敢。”张骞神色如常。

跪在这般强大的君王面前不着寸铁,看起来却仍然不卑不亢——阿提娅忍不住怀疑他的镇定是不是强装出来的。

单于大笑,抬手点着跪在地上的汉使:“大家伙好好看看——这可是个真汉人啊,表面上礼让谦和温柔敦厚,心里可是在痛骂诸位的祖宗哪!汉使,我劝你尽早断了让我放行的念想。

“带下去,锁起来。”

两位骑手颇为粗鲁地将汉使从地上提起来,他吃痛地呻吟一声。

咣当。

从他手上掉下一根棍子,它通体漆成红色,缀着一串金色伞盖,在天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在汉使做出反应之前,军臣单于下了座位,俯身将棍子拾起。

“好漂亮的牦牛尾,汉使,这是贵国的节旄?与我之前见过的不同了。”

“还给我……!”汉使在挣扎,脸上终于现出了惊慌。

单于两手抓住节旄的两端,屈起膝盖,将这根脆弱的小木棍轻易折断,变作一堆黯淡的垃圾。他将这垃圾丢在汉使怀里,汉使抱着他折断的节旄,面无人色。

阿提娅看着他的表情,觉得空气逐渐稀薄,喘不上气来。她太明白单于的做派了——摧毁别人的希望,他向来得心应手。

“张骞,还做什么汉使?”挛鞮军臣微笑着将手按在他流血的伤口上,“留下来。”

 

半年过去了,他们的居所从山下迁到山上,畜群蕃息一如往常。阿提娅再没见过那位汉使,听说他起初被锁在畜棚里,与生病的马匹杂处,后来关在某处营帐中,由几个兵卒轮班看守。军臣单于屡次派人探他的口风,却得不到他任何答复。

他在黑暗中独自抱着节旄想了些什么呢?阿提娅有时会自问。但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

半年前她用月氏王头颅做成的酒壶斟酒,第四次将酒液洒在单于的手背上,处罚却迟迟未下。一日清早,初夏的晨风残留着些许凉意,军臣单于在帐中帷幔后面唤她,她一听他的语气便如坠深渊,意识到处罚要来了。

挛鞮军臣长发散乱,上身裸着,只披着一条羊毛毯子,一条腿屈着搭在床沿上;床上的毯子底下依稀还有一个人的轮廓,随着呼吸缓慢地一起一伏,阿提娅不敢猜度昨晚陪王过夜的又是哪个女子,抑或男子。她的王右手操着贴身弯刀在切桌上的奶酪干,刀刃磕在桌上,咣当,咣当,咣当。她仿佛能听见奶酪的哀鸣。

“我王有何吩咐?”她颤抖着问。

“我要把张骞放出来了。”他说。

阿提娅没吭声。四下只有他切奶酪的声音。

“你去跟着他。”他继续说。

“跟着……?我王?”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和颜悦色:“你去陪着他,把他留住,问到什么情报了就来告诉我。如此,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担惊受怕了。”

奇怪。得知可以离开单于,离开她的王,阿提娅首先感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惶恐。惶恐着她终究是做得不够好——王才会如此果断地将她舍弃,舍弃给一个低贱的俘虏,一个弱不禁风的异族人。

“我王……”她跪下了,泪水盈满眼眶,“阿提娅愿终生——终生侍奉我王,求我王开恩……”

挛鞮军臣用刀尖挑起一块奶酪,咬了一小口。

“开恩?阿提娅,我为你寻了个好夫婿,他对汉如此忠贞不二,对你自然也会忠诚。这还不算开恩么?”

她瞪着地板,看着从眼中落下的泪水纷纷消融在格纹地毯的表面。头脑一片空白。

挛鞮军臣冷笑一声,一扬手将弯刀插入桌板,金属随着颤动发出低回婉转的蜂鸣。他的语气很明显地变了,就像夏日午后天上突然聚起的乌云:

“你不知道怎么服侍他?需要我和她给你做个示范?”

“不……不需要……”

但挛鞮军臣一旋身翻上床去,一把掀开床上的毯子。毯下的女子皮肤可比波斯的黄锦缎,她惊叫一声便笑着攀上王的后脖颈。在天塌地陷般的欢爱声中,阿提娅夺门而出仿佛正被二十条饥饿的鬣狗追赶,心中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阿提娅的夫君张骞住在距离马圈很近的一处小毡篷里,身边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大宛人,名叫堂邑父,但张骞叫他甘夫。这个落魄的汉人入乡随俗地披着头发,穿着短衣和马靴,如同幽灵般在毡篷周遭漂浮,手腕上还带着铁链留下的淤青,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帐内多了个妻子。

因为他不说话。

起初阿提娅以为他不会说本地语言,在撞见张骞与喂马的骑兵流利对话之后,她才发觉他只不过是不愿与自己说话罢了。他们在同一顶帐篷下各自进食各自拾掇,各自想各自的事情,各自睡在不同的角落,她不愿出门,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脸带嘲讽,清一色地看不起这个与汉人媾和的女奴;她也不愿待在家里面对那个全然忽视她的汉使——如果这真的算是个“家”的话。

相比之下,甘夫随和得多。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拗,太认真,”他劝勉道,“再忍些时日吧,他总会想明白的。”

阿提娅微笑着感激他,内心却毫无希望。

 

草原青了又黄,又一个北海般澄明凉爽的秋天卷地而来,汉人们已经做了一年的俘虏,且还会继续做下去。偏生有些人不信命,想要蚍蜉撼树,想要一苇渡江。

一个月光如昼的秋夜,张骞双手被马鞭绑在背后跌入毡篷,连同一大包衣服书简和他残损的节旄一同摔在地上,直到那时熟睡的阿提娅才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他今晚出逃了。带他回来的人她认识,是为军臣单于养马的仆从。他将阿提娅拽到门外,她从那人双眼中望见了单于的意志。

“单于命我传话给你:守好他。”

“是。”她心头猛然一晃。

那人走后,帐内只剩下了她和她的丈夫,甘夫不知去向。阿提娅跪在张骞身边,摸索他臂上的绳结,他喘着气挣扎了片刻就认命般地不动了。绳结解开之后他立刻翻过身来避开了她的手,在黑暗中阿提娅只能模糊地看见他双手在身侧飞快移动、拼命搜索他身边的所有东西,最终依靠他节旄的半截木棍从地上站了起来,但立刻重心不稳地歪倒。

阿提娅膝行向前,接住了他。她本担心自己支撑不住他的重压,但张骞落在她怀里,连挣扎都没了力气,身上瘦得就像一只小羊羔。

而且他身上烫极了。

“你害了热病了,夫君……?”

张骞没说话。阿提娅把他拖到床上用两层厚毛毯盖住,浸湿了手巾盖在他额头上,生起火来为他煮药。沉默的病人像尸体一样在毯子下面安静地躺着,双眼映着今晚皎洁的月色,看起来辽远又空茫。

他乖乖喝了药,又任由她用冷水擦洗额头和四肢为他降温,但仍沉默着。沉默在夜晚愈加恐怖,她突然觉得忍无可忍。

“夫君,甘夫怎样了?他还好吧?

“夫君,你怎么会生热病?

“夫君,一年了……你怎么还筹划着逃走?有我王在,你根本逃不了。

“夫君,一年了……你能和我说说话吗?……”

她哭得近乎哽咽,泪水纷纷落在盛冷水的铜盆里,点出银色的涟漪。张骞的双眼眨了眨,目光警惕而充满疑虑。

“你把我杀了吧。”他低声说道。

与夫君开始对话的喜悦,一瞬间被震惊和恐惧压倒。这种请求若是出自夫君之口,在她看来便不啻为命令。

“杀了……?”

“别再费心思套我的话了,我至死也不会向军臣单于效忠。杀了我,你好快些回去复命。”

王的话语在她耳边鸣响,被记忆扭曲了,被恐惧放大了,但仍然是挛鞮军臣的声音——“……你去陪着他,把他留住……问到什么情报了就来告诉我……如此,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担惊受怕了。”……

守好他。

她一定是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张骞用胳膊肘支撑着半坐起来,抓住她拿着湿布的手,似乎觉得她发病了。

“你……”

她的言语被脔割成零碎的小块:“杀了你……杀了你……我也会——他说,他说,他让我陪着……陪着你,留住你——把你杀了,我……”

“说慢些,不妨事。”

“……我也……我会死得更惨……”

他喃喃道:“你来此地也是迫不得已吗?与我同样?”

阿提娅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曝尸荒野,让群鸟叼走她所有内脏。必须要抓住些什么。她回握住她夫君的手,用尽她余下的全部力气。

“求你别死……看在我……看在这一年的份上。”

张骞的手虽说冰凉,却很平稳。这个人势单力薄又一病如斯,竟还能抱有她早已失去的勇气。

“我不死,”他终于这样说道,“我跟你保证,成吗?把剩下的药拿来我喝,你去睡吧。”

在此之后,张骞终夜再也不发一语。阿提娅的另一句话也再也没说出口来。

你别死,也别走。

没说出来,这样也好。愚鲁迟钝如阿提娅也明白,他的心自由又坚固,小毡篷锁不住、单于也踩不碎——某一天,或是明天,或是十年之后,他是一定要走的。

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呢?阿提娅暂时想不出答案。

 

甘夫在两个月之后回来,手臂上又添了几道伤疤,像是被马咬出来的,逢人便大骂马圈的生活环境。这时候阿提娅才知道他在逃离失败后就被派到马圈刷马去了,为了防止他与张骞会面,马圈有人守着不放他出来。但再严格的守备都有放松的时候。

张骞对这种放松不闻不问,像是终于死了心。他白日里常为骑兵打杂,给盔甲上油、磨刀削箭、喂马劈柴都干,大家伙对这个友善的汉人好感度骤增,连带着对阿提娅也笑脸相迎;从外头回来之后便近黄昏了,张骞会点起酥油灯,烧上一壶热马奶酒,小酌一杯,翻翻带来的书简,间或取出笔墨写上几行她看不懂的文字。阿提娅见过的已婚男子往往将家中一切交给妻子,但她的夫君偏好亲力亲为;他们的生活仍旧彼此独立,但可以对话——甚至谈笑了。

这年年末,她看见张骞拿着一根火盆里抽出的炭笔,在毡篷内侧靠近床边的地方写了四个字。

“夫君,你在写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张骞转头对她笑笑:“你过来。”

她在原地踌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张骞叹了口气,扔下笔,伸出手将她揽了过来。她觉得全身僵硬如同挂在晾房风干了三年的牛肉干。

“建……元……四……年。”她夫君揽着她,指着那四个字一字一字地读,接着解释道,“这是我大汉的年号。我出发时是建元二年,如今新年一过,就是建元的第四个年头了。”

她仰头时能望见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唇角。他在发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从没见过这种……”她轻声说,“我母亲会在桌沿刻记号来纪年,但我知道每一家有每一家的方法。”

张骞低头看着她问:“你母亲……”

“死了。”她机械地回答,“我父亲当年起兵谋反,我王军臣单于那时年轻……神武过人……平定叛乱,我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我王怜我幼小,留下我服侍他……”

“别说了。”张骞的牙关咬得那么紧,声音沉闷。

她惶恐起来。没人想听这种故事的,怎么头脑一热就开始饶舌了?

“我不该说。夫君不愿听吧……”

张骞两手攥住她肩膀把她扳过来,在极近的距离内与她四目相对。

“阿提娅,……”

“……夫君?”

“你的头发很美。”他没头没尾地吐出这一句。

不知哪一个更令她吃惊——是张骞转移话题的速度,还是他选择的这个话题。毕竟之前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话,或者类似的话……“你好美”,诸如此类的东西。

所以可想而知,阿提娅完全呆住了。

“若是配上些银饰,想必会更美。”他继续说,“阿提娅,你听好了。你没做错什么,不必害怕。”

“我……”

他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双唇轻轻擦过她冰凉的鼻尖。阿提娅战栗了一下,就石化一般完全动不了了。张骞的手指拂开她脸侧的细辫别在耳后,慢慢俯下身去吻她的唇。

她陷在他怀里,溺在他的吻中,全然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她之前见过的男女之间的亲吻猛烈凶狠甚或见血,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捕猎——但这回完全不一样。像是变成了一块奶酪糖,被这个汉人温柔地含在口中融化。

张骞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你若是不愿,我就停下……”

阿提娅抬起眼,发现他脸红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也在紧张也在不安——这让她多多少少放松了一点。

“不,我只是怕……会……疼。”她嗫嚅着。

他朗声笑了,与她额头相抵。

“无论你先前受过何种伤害,我发誓,我绝不会伤你。”

 

曾经张骞用炭笔写的第三个字每一年都会经过一次涂改,最终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擦不掉也洗不净,中间的那个“七”如坠云里雾里,几乎看不清了。这是汉人使者羁留在此的第四年,大汉元光元年,也是异乡人心里的建元七年。

近几年张骞开始学习制作银器。他学得很快,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做出的第一样成品就是一对银发扣。阿提娅用这对发扣在脸侧束起漂亮的发辫,对着镜子艰难地压抑脸上的欢喜,生怕张骞把她的表情看作鼓励,把手指划出更多口子磨出更多水泡。但张骞似乎知道她喜欢,各种花样翻新着做,闪闪发亮的小银饰堆满了半个桌面。

这一年夏天他们逐水草迁徙,越过了一片荒漠。有一天傍晚起锅造饭,张骞从浮沙底下挖出一棵树来。

确确实实是一棵树,不过已经死了。没有一片树叶,树干是岩石般的灰褐色,树身鞠躬一样地弯着,通身线条却刚劲有力。他试着往外拔了拔。

“树已死,根还扎得如此紧实。”

“这是水桐,”阿提娅说,“能在大漠存活的唯有水桐。”

“汉人称它为胡杨,我只在书上见过。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既如此说,这棵起码该有……两千岁?”

“夸张罢了。”张骞拍拍树干似乎在听声音,双眼一亮,“我去取斧来。”

 

夫君打算做一把琴。

他跑遍周边营帐,借来了凿子、刻刀和磨轮,又把羊皮裁成细条,照汉地标准做了一卷尺子。他和阿提娅解释琴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什么象征着日月什么又象征人身,每一条弦分别代表什么意思,这些阿提娅听得半懂不懂,心里只疑惑着为什么汉人连制个琴都讲究象征和隐喻。

张骞凿琴,阿提娅为他挑选最有韧性的羊肠,拧成细细的琴弦。粗糙的水桐木琴上弦之后,光调音就调了三天,这三天他们二人的毡篷成了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地。一直到张骞左右手的手指都磨出了泡,琴才终于五音归位,妥协了。

那时已是建元八年了。张骞开始弹琴。自从世界开辟以来,汉人的琴声就从未在这片无垠的原野响起过,如今算是头一回。他唱的歌谣据他所说是来自一本最古老的诗集,诗中有泪水也有欢笑,有恨也有爱,水桐木琴的乐声万类咸听,长草萧萧,骏马嘶鸣。但阿提娅只觉得美,却听不懂他歌中之意。

“学习汉语,歌唱最为有效。我来教你吧。”

“我……我不成吧……”她摇头。但张骞笑得更开心,抓住她胳膊不由分说把她推到琴边,往她手里塞上一卷乐谱。

“先从简单的来。”

她低头一看,乐谱歌词底下已经注好了翻译。张骞端坐在琴前,手指拂过琴弦,迸出的乐音欢快如流水: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掩口笑了:“这也算是歌词么?”

“简单吧?再看下一首。”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好生直白。她顿时觉得气血上涌,满头满脸都热了起来:“这首与我们这边的……情歌……相似。”

“正是。再看下一首……”

琴声一变,好像是秋天来了。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首也不难,”她低声说,“但很沉重……”

“是。”张骞叹了一声,放下手不再弹了。阿提娅想起毡篷上写着的建元年号,想起他放在枕边的节旄,想起他这些年一点点记录下来的竹简和羊皮纸,心中明白他始终不曾忘却故乡。这是连军臣单于都无力改变的事实,她更是无计可施。

 

她和夫君的女儿在建元十年出生。她长得与自己更像,但头发与她父亲一样是不掺杂质的乌黑。阿提娅给她起名为乌日娜,取其“巧女”之意。

“如此最好,”张骞如是说,“我昨晚忽得一梦,梦中陛下遣我浮槎去寻大河之源,我一路上溯直到银河,偶遇织女,织女赠我一块织机石。大汉女子每逢七月初七,便会焚香向织女乞巧……这个名字恰好与我梦相合。”

张骞极少提起他的陛下,更从来不提他此次出使的目的。如今这一句陛下让阿提娅想起了她早已忘却的事。休养期间她找来当年制琴留下的边角料,选了一根长度适宜的水桐木条,又拿来刻刀和磨轮,做得滴水不漏,直到完工才被她夫君发现。

“你想要拐杖与我说,让我来做不好么?

“……不过你为何要做拐杖?身子还不爽利吗?是否要找医官来?”

张骞坐在她床边,神色严肃。为了阻止他继续胡思乱想,阿提娅忙把木棍塞到他手里。

“这是给你做的!”

“给我……?”

阿提娅又摸过枕边的破节旄,一起塞在他手里:“坏成这样,也该换了。”

张骞看看节旄又看看她,他的神情是她见过最复杂的集合体。震惊与坚定,愧疚与不舍,疑虑与不安,她一瞬间在深潭表面望见诸多色彩的光斑、明暗各异的水纹,它们随着风止而渐渐平息。

他欲言又止,扯过一片羊皮纸,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三个汉字:

跟我走。

 

她相信张骞能逃走吗?

她愿意相信,但没法相信。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活着逃出军臣单于的领土。她父亲当年举兵失败,欲往南走投奔汉朝,被挛鞮军臣帐下如同风暴的骑兵整个包抄,就地杀灭,尸堆引来乌压压的鸟群。她还听说曾有汉兵误入河套放马场,同样被王的骑兵包围消灭,汉王至今不敢兴兵犯境。

但张骞自有优势,草原上帐篷间人来人往,没人再把他和随他来的使团当作外人。他可以逃……他说不定会成功。

好。阿提娅对自己说。就算他逃得出去,你愿意随他走吗?

当然愿意。他是她的夫君,他们相处已经快十年了,还有一个孩子。

当然愿意吗?……她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乌日娜,孩子正无意识地咂着手指,睫毛轻颤,脸颊像个奶团子。

如果他们半途被我王发觉,没逃脱……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阿提娅便颤抖起来,头脑里嗡嗡作响,一切理智的思路都裂成碎片。孩子必然是保不住的,张骞和甘夫也不太可能蒙受第三次宽宥,至于她自己——

她刚把乌日娜放回床上就开始猛烈咳嗽,差点把晚饭呕出来。

不想这个了。如果他们平安归汉,又会如何?

胃在抽搐,她满嘴泛上了苦味。她什么都不懂,对汉朝一无所知,连它的名字都读不顺畅。汉人都像夫君那样谦和温婉、满腹诗书吗?卑贱如尘土的女奴怎配陪在他身边呢?他出使前在帝都或许已有了心悦之人,归国后必然誉满京城,更多汉人女子将倾心于他;如今他在小毡篷里与自己无限温存,也许只不过是聊胜于无吧?

是的。她闭眼回忆,从回忆中张骞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中寻找论据。比起与张骞在遥远的异乡决裂,她宁愿把这事提前一些,让它就发生在此处。快刀斩乱麻。

一个与事实相差甚远、全然荒谬的结论在阿提娅心里慢慢成型。

 

“怎么,你不与我同去?”

张骞手中的书卷啪嚓落在地上,激起一波浮尘。他突然意识到声音太高,忙用双手掩住嘴巴。近几日他和甘夫在小毡篷帘遮幔绕的角落密谈,之后便开始不着痕迹地收拾行李。阿提娅看出他真的准备逃了。

“夫君。”她强装镇定地面对着他,“乌日娜还不到两岁,不能奔波,所以我得留下……”

“阿提娅……”张骞低声说,“你想清楚。我出逃后从没打算再回来,你若是不随我去,此生怕是——”

阿提娅低着头不愿看他。

“……你不必担心阿娜,就算我与甘夫都挨饿也绝不会饿着她,我会按着你们的水源图行路,我们也不会缺水。”

“你要向哪去?是直接向南归汉?”

张骞的表情只闪烁了那么一瞬,回答:“往月氏。”

月氏!领袖的头颅被做成酒器之后便一路向西星流云散下落不明的部族——十年过去了,它是否苟活于世尚未可知,汉使却仍旧对它念念不忘。简直叫人发笑。

啊,拒绝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你是要……我和乌日娜随你去西方寻月氏,之后再原路折返?回到你们汉朝?”

张骞凝望着她,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邀请,但阿提娅只觉浑身发冷。

“不去。我不去。”

“你要我把你和乌日娜留在……这地方?军臣单于不会轻饶你们的。”

军臣单于这个名字炸开在两人中间,阿提娅耳边轰然一响,意识到自己已经揪住了夫君外衣的领口拼命摇晃,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但张骞的脸色更要苍白。她觉得自己也相差不远。

“军臣单于不是你的宿敌吗?先前你是宁死不屈,怎么现在搬出他来吓我了?”

“阿提娅。阿提娅,你先松手。”他的手挣扎着去触碰她的,被她生生甩开。张骞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她也退了几步,与他隔着一只火盆。

“你疯了,我绝不带着阿娜陪你送死。”

“你——”

帐门口突然传来人声,清晰得如在耳畔。

“张骞,你在吗?我这马好像把腿摔折了,你过来帮我看看……”

张骞立时噤声。他答应着这就来,但目光始终没从阿提娅脸上移开。他探寻的目光扫过她双眼、鼻尖、唇角、下颌,轨迹恰似他们初次依偎时那个紧张的吻,阿提娅看出他想要从中找出能解释她举动的蛛丝马迹。

她的脸僵硬得像是岩石。

张骞了然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张骞和甘夫消失后的第二天,军臣单于派人来找阿提娅。

直到踏入单于大帐之后,阿提娅才意识到自己多久没来这个地方了。地毯和帷幔都换了新的,火盆被磨洗得金光闪闪,王座两侧的帐幔上挂了一对巨大的盘羊头骨,环状角上生满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漂亮花纹。桌上摆着一盘去皮葡萄肉,挛鞮军臣相貌依然,正盘腿坐在座位上用小刀挑起翠绿的果肉,吃得津津有味。

“阿提娅拜见我王。”她跪在他面前,双手交握,以免抖得太过明显。

“张骞当真走了?”他问道,平淡得像是例行公事。

她把头埋得更低:“是……阿提娅罪该……”

“停。”军臣单于不耐烦地一挥手,“他往哪去了?”

阿提娅仍低着头,瞪着地毯,一语不发。空气中漫溢着成熟葡萄的芬芳。

“你不愿告诉我。也是……”他低笑,“……你俩仍是夫妻啊,我撮合成的。也算我自讨苦吃。用这个开裂的盘羊脑袋都能猜到,张骞必然带着他的从人往月氏去了。

“他怎会不带上你?他抛弃你了?也抛弃了他两岁的孩子?”

阿提娅沉默着。挛鞮军臣伸手敲了敲某件容器,阿提娅不必抬头,凭这清亮的声音就能辨认出——他在敲月氏王的头颅。

“真不识相。”他叹道,“这懦夫的后代我了解,他怎敢再东征?张骞此去必会无功而返。阿提娅,若张骞不是向南绕摩揭陀从南越归汉,或向北绕道北海一直走到乌桓,少则一两年,多则四五年,他就必然再次落入我手。

“那时你若再留不住他,我将你等一同处置。”

阿提娅蜷缩在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宽宥了。她智慧又强大的王、她太阳般明亮耀眼的王吐出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赦免了她和乌日娜,给了她们第二次生命。

“是……”她疯狂地擦去泪水,免得脏污了王纤尘不染的波斯地毯。

 

当时张骞被她的话吓到而掉在地上的书卷,他再未拾起来过。阿提娅步履轻快地返回家中,乌日娜犹然在床上午睡,她从门口抱来一捆柴草,连同那卷书一同添进了火盆。火盆噼噼啪啪地燃了一下午,余下结满白霜的炭灰和几根竹简。

这竹简或许是受潮了,烧不起来。阿提娅将残片拣出来放在手中排好,记忆中被张骞植下的汉语记忆开始蠢蠢欲动。她一边想着将这垃圾扔回火盆,一边又吹去竹简上的浮灰,眯着眼开始辨认。

这是一首诗的片段。

“……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

 

乌日娜醒了,开始大哭,用汉语呼唤着父亲。她知道父亲喜欢自己这样叫他。

阿提娅放下竹简,把她抱起来哄着拍着,木然走出门外。大风鼓起她没扎好的长发,出自夫君之手的小银钩无声落地。深秋的蓝天既高且远,她在天边极远处望见一只盘旋的苍鹰,一切仿佛陷入了轮回。

 

毡篷内侧写着的年号年深日久,竟然擦不掉了。阿提娅鬼迷心窍般地拾起炭笔,将十年前张骞写下的字迹描了一遍,掰着指头一算,如今该是建元十四年。

军臣单于口中说过的话是真理,是神谕,是必然律,是最高命令,阿提娅一向对此坚信不疑。但王与汉军在龙城、雁门两战失利……张骞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是不是正为汉军出谋划策呢?

她觉得这样很好。这才是张骞应有的生活。

阿娜四岁了,头发更加乌黑可爱,一直长到大腿。夏季的某一天,她从外头蹦蹦跳跳回来,猛扑进阿提娅怀里,头发上十二只白铜发扣互相碰撞、叮叮作响。

“阿娘,阿爹回来啦!”

她以为这孩子发烧了,但她额头凉丝丝的。她转而坚信阿娜只是在想念父亲。

“别说傻话,”她抚着乌日娜的头发,“你阿爹早走了……你有阿娘就足够了。”

果然是一场轮回。十年前的旧事在她眼前轮番上演,两个骑兵把被俘的张骞推入门内,后者狼狈至极地跌倒在地上,双臂被马鞭绑住,在扬起的尘灰中咳嗽。

阿提娅跪在他面前,如坠梦中。

阿娜一边唱着歌一边给父亲解马鞭,但她的小手根本掰不动骑兵粗鲁的绳结。赶在她又要发脾气哭闹之前,阿提娅去桌边取来短刀,想要将马鞭割断。刀刃锋利得很,阿提娅魂不守舍地一割,割断马鞭的同时划到了他小臂,血立刻冒了出来。

“嘶……”张骞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咳嗽起来。

“我不是……”

她眼泪如同决堤一般纷纷落下,捧着他胳膊,低头吸吮那伤口,想要给他止血。

“不必……我脏得很。”张骞立刻将胳膊抽了回来,目光闪烁。

但阿提娅哭得更厉害。阿娜一见她母亲哭了,撇撇嘴也开始嚎啕大哭。张骞看看她又看看阿娜,看上去完全搞不懂状况。

“怎么,你还非这样不可?我没事……阿提娅。”

阿提娅站起身,在柜子里找到上次裁衣服剩下的布条,回到他面前坐下,为他包上。她想说很多话,但喉咙似乎失灵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不明白……你当初究竟为何不跟我走?”张骞问。

阿提娅不愿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移向旁边抽泣的乌日娜,将那孩子揽在怀里。

张骞微微摇头:“我能看出,阿娜不过是你的借口而已。此地的孩童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阿娜也是同样。”

阿提娅的目光又移向窗外,她知道张骞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是因为单于,留下岂不更危险?阿提娅,别再同我遮遮掩掩了,你本就不愿跟我走,是不是?你是军臣单于派来的监视者,而我是俘虏……你被迫与我结合,从未倾心于我,是不是?”

他用这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讲出这一番虚妄的揣测……可真是道貌岸然啊。阿提娅觉得喉咙口火辣辣地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将要爆炸,压得肋骨吱嘎作响。

“张骞!”

她大喊一声。她这辈子都不曾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张骞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她从外衣内袋里掏出那几枚断简,劈头盖脸摔在他脸上。他低头匆匆浏览一遍。

“伯兮……”他抬起头来,阿提娅猝不及防碰到他的目光,比大漠的月色还要明净还要柔和,这是她一直想念的东西。……张骞抬手抱住她,轻拍她后背,像安抚一个孩子。

“你一向都是如此,只哭不说话……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那样我才不会猜错。成吗?”

于是在她胸腔里翻涌多时的那些话又开始横冲直撞,彼此消灭、彼此融合,最终形成最最迫切、非说不可的一句。

阿提娅揪住张骞后背的外衣,拉近二人的距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带我走吧。”

 

军臣单于果真死了——一如张骞所料。

如今小毡篷和马圈周边日夜有人巡逻,他们二人从此闭门不出,除了偶尔带乌日娜出门玩耍。在通天彻地的风声中,在马匹嘶鸣声中,在阿娜的笑声、行军队伍的嘈杂中,张骞将自己的计划分作许多段,一一讲给阿提娅听。张骞说他在家乡时曾钻研过医理,此次被俘面见军臣单于,发现他面有颓败之相,恐难长久;他还说虽然如今甘夫仍困在马圈里,但他二人已经商议好了等到单于出事便一齐逃向南方。阿提娅将家中物件包作两大皮袋,堆在门后随时准备出发。

如今单于真的死了。

建元十四年的某一天傍晚,张骞和阿提娅同时听见惊天动地的马蹄声。阿提娅不敢犹豫,立刻为乌日娜穿衣,那时张骞出门一趟刚刚回来,他站在门首,掀开的一角天空被火光染作血红。

“左谷蠡王要篡位了,这里目前没人。快走!”

 

阿提娅身前抱着乌日娜,身后背着行囊,策马狂奔,直到将一切噪声远远甩在身后。

她驰上一处高坡,驻马回首,想从火光中辨认出单于的大帐——她待过近二十年的地方。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挛鞮军臣的死。

如日之恒的单于,万寿无疆的单于。她脑海中一遍遍回响机械的颂歌。她的王怎么会死?张骞在骗她吗?所以张骞最终还是降了,联合着单于想要彻底绞杀她——她又落入圈套了吗?骑马一路向南就能到大汉?逃出这个她日思夜想着要逃出的地方……怎会如此容易?不可能会如此容易吧?

快停下,不要想了。

“……阿提娅!阿提娅!”

谁在……

面前突然跳出一匹马,马上是个骑兵,手持长刀,面容可比鬼煞。他一把抓住阿提娅的头发,想要将她扯下马去。乌日娜尖声哭喊,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却被那人挥刀挡开了。

阿提娅的马焦急长嘶,她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催马前行,却挣不脱那骑兵的手。

办法是有的。阿提娅庆幸自己想到了。

“快滚!我不欠你的!”

她大喊,抽出腰间的小刀握在右手,凌空挥去,将她美丽的长发齐齐斩断。骑兵攥着一把头发,在马鞍上风车般摇动双臂企图坐稳,被第二支箭贯穿胸膛,栽倒在地。

“阿提娅!没伤着吧?还有阿娜——”

张骞身背弓箭赶上前来。阿娜欢呼一声:“阿爹,射箭好准!”

但阿提娅没说话。她在马上低头望去,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头发正一根根从那已死之人的手中溜走,顺风飞去,在天边的火光中跳着缓慢又庄严的舞蹈,最后全部消失在夜色之中。

浓黑的高天上落下一声鹰唳。她惊讶地抬头望天,却什么都没看见。

“天都黑了,怎么还有苍鹰?”

张骞握住缰绳,调转马头,面向正南。

“这个骑兵是新鲜食物。”他说,“快走吧,小心被它误伤。它吃过了饭也是要回家的。”

阿提娅跟着她的夫君、怀里抱着睡着的孩子,在深夜的草原纵马驰骋,去与甘夫会合。

“我也要回家了。”她低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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