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多坑,左右横跳,随缘产出

山鬼

☑杜甫和他妹妹的故事。szd!

☑离上一个《还乡》已经一周年了!←一起食用更佳(?)

她的名字叫杜若。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这是屈大夫所作《山鬼》中的一句。二哥曾这样告诉她。

她的二哥,名叫杜甫。

(一)

开元六年,杜若生于偃师巩县的杜家。她是杜家唯一一个女儿,又是最小的妹子,于是占尽了父亲的宠爱,而在六个(大多数是被逼无奈因为她实在是太难管了)一天到晚围绕在她身边的哥哥之中,她偏偏最喜欢二哥杜甫。

杜甫大她七岁,据说在她刚出生那年就会写像《春江花月夜》那么长的凤凰诗了,但他也是巩县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野孩子,园中的大枣树上和周边广阔的农田乡野里都遍布他的足迹和声音。

而人们都说,杜甫和杜若简直像一对儿形影不离的兄弟俩。杜若在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杜甫四处闲逛,健步如飞之后更是学着二哥的样子穿起男装,最后甚至敢和他一起骑马。

杜甫骑马的技术真的不怎么样。在带着杜若摔了好几个跟头自己没事反倒把杜若磕得鲜血直流于是被父亲揍了之后,他悄悄地去找了大哥。大哥也尽了长子的责任,悄悄地教会了他怎么在骑马的时候保证两个人的头都好好地长在脖子上面。

最远的一次,他们骑马到了大唐东都,洛阳。

(二)

开元十二年晚春的洛阳,仿佛处处都生发着欢乐的光辉。马蹄踏在青石板街上扬起一阵微尘,那在巩县不曾见过的市井烟光与诸色琳琅走马灯一般地在六岁大的杜若眼前掠过——是多年以后仍频频入梦的异彩纷呈的盛世。

也许是累了,坐在鞍上用手揽着妹妹的杜甫使劲将缰绳一拉,那马便稳稳地停在一家酒肆门口。他心里简直大受鼓舞,胸脯立时向上挺了几分,牵着杜若的手像大人一样有模有样地跨进酒肆的门槛。

啊!内里当垆的是位美丽的胡姬。她迎上前来,用温柔而流畅的唐音请两位小客人坐下。

杜甫端起架势来点菜,点了两碗鱼片汤饼,末了还特地加了一句:

“不要酒哦,这里还有我妹妹。”

胡姬微笑颔首,而后转身走远。杜若懵懵懂懂地仰头望着她。

杜若当时觉得她好美。然而又和姑母以及其他所有她见过的女子不同。她的睫毛又弯又长,鼻梁高耸,面如秋月,耳垂上坠着明晃晃的珍珠,那身段举动间就像蜿蜒流动的秋水。

“呆了吧?”杜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掩抑不住的得意之色,“洛阳、长安遍地都是。她是胡人,来自西域。”

“西域?”杜若看向坐在对面的二哥。

“从此地一直向西,过了长安,再向西,过了玉门关和阳关,就是……”

他即将到来的高谈阔论被一阵喧哗彻底淹没。杜若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客人都站了起来,雷动的掌声夹杂着杜甫惊讶的叫喊:

“胡旋舞!”

突然间,就像低垂于天幕的云层中天光乍破,两个胡姬轻盈明亮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央。她们穿着绛色的裙和蝉翼般的罩衫,罗带无风自动;她们欠身行礼,而后开始旋转。

那是什么样的旋转啊。胡姬的脚步踩着鼓点,一只手像白瓷瓶的长嘴那般优雅地扬起,她们的衣带、裙裾与发丝皆以同样美丽的弧线在飞扬。这无尽的运动在杜若眼里逐渐演化为永恒的静止,她逐渐开始疑惑起来:也许这旋转自天地初辟就已经开始了,又也许旋转的是包括她在内的整个世界。她从来没出过中原,但那舞蹈在她脑海中幻化出了她未曾见过的雪山与草甸,沙漠与胡杨。

她真的看呆了。鼓声停止、胡姬退场之后,她仍在欢呼声中迷茫地眨着眼睛,直到鱼汤饼的香气将她从旋转的世界里唤回。

…她也真的饿了。

 

那日之后,杜甫和杜家的其他人都惊奇地发现,杜若终于不再穿灰扑扑的男装了。

没人知道杜若发现姑母家的堂姐会跳胡旋舞时有多高兴。她几乎每天都穿着她最好看的襦裙,偷偷扯一条姑母的衣带去后院学跳舞。一开始她无数次地被绊倒,膝盖上全是青肿擦伤。

杜甫来给她洗伤口,满脸写着“二哥有罪”,然后直接把这话说了出来。

她却眨着明亮的眸子笑了。缺了两颗乳牙的笑容尤为可爱。

“二哥,我也想跳胡旋舞。我还想去西域呢,那样可以认识许多许多胡姬姐姐。”

杜甫闻言沉默了半晌,

“…西域,可远着呢。”

那时节,小女孩银盘似的面庞闪着微光;而同样的微光也正在长安皇城的琉璃瓦上、在丝路苍茫的风沙间如繁星般闪烁。她不知西域有多远,如果比骑马去一次洛阳还远的话…那也要去。她懵懂而坚定地想着。

(三)

开元十八年的杜若已经是巩县远近闻名的胡旋舞者了;这一年,年纪将及弱冠的杜甫也早早打磨出一把好剑,背上琴箧书囊,计划离开家乡。

这三年来他老是泡在书斋里读那些孔孟的书经和古诗,杜若想,他要是出去走走也强似关在屋里发霉。

饯别宴上,杜甫坐在父亲身边,桌旁围坐着他的哥哥和四个弟弟,杜若和姑母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杜甫陪父亲和兄弟喝了平生最多的一次酒,那语气也犹如水涨船高般地渐渐浮夸了起来。

杜若托着腮歪着头看她的二哥指手画脚地在一张并不存在的大地图上比划:

“……先去郇瑕,再游吴越,——江南风景秀美无匹。游吴越之后北上齐赵…不对,先举进士。及第之后或可供职长安。慈恩寺、曲江池、五陵原……”

好高远好宏大的志向啊。一想起吊儿郎当的二哥日后穿起紫袍上朝的样子,杜若就有些想笑。但不知为什么,杜若觉得他可以。父亲一边听他说,一边大笑,兄弟的目光都带着赞赏意味。那时,开元十八年的夕阳穿过窗子洒在这个少年人脸上,将他沉醉而得意的微笑渲得热烈张扬。

杜若听着听着,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她问。

“我?”他一怔,笑容闪了闪,又回到他的脸上。

“等我平生志向已酬,我就回来啦。”

杜若很乖地点点头,但又不自觉地皱眉。听起来他要离开很长时间游走许多地方,而不像之前她想的那样只是出去散步散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做官,像大哥那样做农民不好吗?去长安总会想家的吧?

这样慷慨任气志比天高却辗转于污泥尘埃中的人啊。她承认直到最后,她也不曾真正明白他。

(四)

开元二十五年,偃师巩县的杜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他们家似玉如花翩若惊鸿的小女儿即将远嫁了。

钟离韦氏年届弱冠的公子像杜甫一样四处漫游,经过巩县的时候刚从西域诸国游历回来,衣角袖口带着关西塞北独有的气息——那种许多年来一直吸引着杜若的气息。

而韦公子在西域早已看惯了妩媚的胡姬,她们与中原汉人完全不同的如葡萄美酒般的秾丽热烈却总是让他怀念起涉江采芙蓉的汉家姑娘。——他是恋家的。

他们在开元二十四年的上巳节初遇,当时杜若和巩县的其他姑娘出了城门踏青,她开始跳舞的时候,韦公子刚好站在城墙边上。依恋故土的人与向往异国的人相逢了。

杜若觉得当时她一定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活动结束之后,他们一起慢慢走进城门。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他们交谈甚欢。几日之后韦公子启程回钟离,向杜若告别时赠予她一块从于阗带来的玛瑙,圆溜溜的,用简单的麻线穿起来。他的手指勾着麻线,轻轻地用另一只手托住杜若的手背,将那神奇的物件垂落在她的手心上。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切都极顺利地发展。第二年的春天,钟离韦氏就派人来了,两家将婚礼定在秋天。

杜子美与秋天的第一片落叶一起来到了偃师。骑马的年轻人背着弓,腰挎长剑,衣带飘飘依旧少年意气;他下马走近之后,杜若却发现他成熟而温和多了的眉眼间隐约蒙着一层风尘。

后来她才知道,两年前他举进士,不第。

在接风宴上,杜甫又喝酒了,然后又像当年那样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自己这几年在吴越和齐赵的见闻,从凤凰台到乌衣巷,从大河口到云雪岗——许多她不详其是的所在。他依然笑语盈盈、丰神俊朗,但杜若总是觉得,他与七年前离开家乡的杜甫不一样了。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当时的二哥究竟看到了多少埋在盛世底下的虚妄与腐朽呢?…它们已经开始发芽了。

一切终归要到后来才能真正明白。而那时的杜若只是沉浸在交织的喜乐之中,听着二哥说的话。

二哥在宴席之后打开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裹,那里面装着他给兄弟姐妹们带来的各种小物件,包括给大哥的珍稀的杨桃种子和给表弟的彩陀螺。但给杜若的东西最多。

“小妹,你真的很幸运。”杜甫说。宴会散了,他们俩坐在园中的枣树底下乘凉。

正在摆弄胭脂盒的杜若抬头,微笑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你可知,许多女子都过着无法顺遂本心的生活?像那入吴宫的西子、出塞的明妃、身赴清池的刘兰芝,她们始终是‘被人决定’的。

“你的名字来自《九歌·山鬼》,山鬼与思慕的公子相约却始终不得相会…不过我现在不担心了。小妹,能与心爱的人比翼双飞,确实是世间一大幸事。”

杜若听了这话,心里开心得直冒泡,但不知为什么又几乎流下泪来。为了掩饰,她急忙低下头去问道:

“……二哥,既然回来了,你也该成家了吧?”

杜甫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

“此次回乡只是因为你的婚事。之后我还要回齐赵去。”

“你还要走?…可是我以为……”

杜甫微微侧身,仰头望向了西方。在围墙之外、平野之外、尽染秋色的群山之外,是那个遥远的长安。

渐渐地,他笑起来了。那笑容明亮、爽朗,含着憧憬,仍是意气风发。

(五)

天宝十四载,杜若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可是她看起来依旧年轻美丽,就像此间江南不老的春色。她还在跳胡旋舞,并且教她的小女儿跳,于是在这片远离西域边疆的土地上,慢慢地所有人都知道了韦家会跳舞的儿媳。

杜若与她的韦公子,这十八年来从没有吵过架——一切都如那年巩县城门下初遇那般,举手投足间都是小心翼翼的欢喜。韦公子再没纳过妾,平时无事了,就骑马带着杜若四处走:这对缘分成就的神仙眷侣饱览了江南的大好河山。

杜若常回巩县,却很少收到二哥杜甫的消息。只从父亲口中听说,他开元二十九年与司农少卿之女杨小姐成婚,不久之后便西入长安,去年也将家迁了过去。

既然已经进入了长安,二哥离他的目标,应当也不远了。杜若当时欣慰地想。自然,她的幸福让她误以为二哥也会这样幸福。

这一日,杜若天还不亮就起了床,点起油灯,为韦公子准备行囊。他要前往冀州省亲,有上千里的长路要走。

她把自己做的蒸糕用油纸包起来放进包裹,又加上了一瓶金灿灿的桂花酱;身边的夫君正将长袍披到身上——十一月的钟离也实在冷。三个孩子仍躺在榻上熟睡,呼吸声缓慢轻柔。

准备妥当后,他们一起来到院内,家仆早已牵马等候。东天有一颗启明星缀在夜幕边沿,韦公子潇洒地飞身上马,而后低头看着杜若,将她递过来的包裹塞到怀里心口的位置。杜若为他揩掉长袍上新沾染的草屑尘土。

“若儿,孩子们也都大了。等我回来,让爹娘照看他们一阵,你我启程去西域吧。”他说。

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提到西域仍会让她双眼发热。杜若眨了眨眼,刚要开口,他就继续说:“我们因西域相识。虽说这些年和睦安稳,但我知你一直有这个愿景。”

近来她小时候对西域的狂热已经淡退不少,但经他一说,她心里那些雪山草原与沙漠又有了瑰丽的色彩。她深深凝望着他:

“那我等你回来。”

韦公子握了握她的手,调转马头行出大门,背对着日出的方向疾驰而去。她仍残留着他体温的手指摸到了挂在胸前的于阗玛瑙,它同这无月的拂晓一般寒凉。

可是,可是,她的夫君再也没回来。

他的下落和他本人,都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的消息。河北诸郡——冀州的绝大部分,都被叛军攻陷了。而本年十二月,沦陷的是东都洛阳。

韦家上下终日寝食难安。十二月末,韦公子的三个姑舅兄弟启程去北方,冒着生命危险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搜寻,才终于将他的尸首从荒野上带回。

他们在战火硝烟中九死一生地回到钟离,将那已死之人冰冷的尸身放回他生前所在的房屋,之后在院子里默默地蹲下,谁也说不出话来。

公公震惊的哽咽和婆婆尖厉的哭号杜若都听不见了。她在夫君身旁跪下来,窒息的感觉麻痹了她的全身。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毒手?他舒展开来的脖颈上有一道极重的刀伤,如今已经腐烂发黑,露出白森森的颈椎骨;他浅色的衣袍被鲜血黏连成难以辨认的布块,但可以推断,他死前被人粗暴地搜过身。他胸前的衣襟开着,里面是半包压碎了的蒸糕和一瓶打碎的桂花酱。

杜若眼睁睁地看着它像泪一样,无声地从裂缝中流出来。

 

空白,空白。

她端来热水,用毛巾给夫君擦拭身体。

凭什么?

三个刚懂事的孩子,每天都拉着她无休止地要见父亲。

白发苍苍的老人去给他年轻的儿子选棺木寿衣。

凭什么?

许多邻居来了,她们拉着她的手,说着她听不进去的安慰话,流着无用的泪滴。

可是她的夫君那么早地成为了冢中永不安息的亡灵。

凭什么?凭什么?

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战乱会如此轻易地夺去他的生命?

仍然是空白,空白。

她终于能恢复一些意识的时候,许多天过去了。她从没有这么想给杜甫写信。她写信的时候终于哭了出来,信纸上斑斑点点全是泪痕墨渍。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因坠马受伤而哭泣的她,需要的只是二哥温柔的怀抱。

可是,她的信将近一年才等到回复。动乱时期,通信实在太难了。

杜甫从羌村寄回的信很长,写满了关心与安慰的话语,到了结尾处,他的笔迹重了起来,多有模糊,似乎写到这里,他也落泪了。他告诉杜若,天宝十四载岁暮,他也失去了他最小的儿子。

他们梦想中的幸福,双双罹难。

(六)

上元二年,朝廷虽已收复两京,安史叛军气焰犹盛。

动乱爆发之后,公公在痛失爱子的打击下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夫君的几个兄弟全部被征入伍。韦家的生计一日不如一日。

杜若没有改嫁。她不愿抛下孤苦的婆婆。拉扯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她在下地劳作之余没日没夜地外出奔波寻找生计。婆婆平日则蹒跚着上山寻找食物应对连年的灾荒。

然而,税赋也同样没日没夜地涨。这对孤零零的两个寡妇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曾经那么爱美的小姑娘,如今得闲揽镜自照,镜中人已然蓬头垢面、双颊消瘦、两鬓斑白。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去年二哥捎来了信,说他如今安顿在成都不再漂泊,再过几个月或许可以顺江而下到钟离来看望她。

是啊…他们已经二十四年没有相见了。

 

所以上元二年秋日的这一天,当她在地里干活时听说家门口走过一个模样怪异衣衫破旧的老头时,立马拔腿跑回去。她的腿因受伤而一瘸一拐。

她望见了一个背影,已经经过了她家家门,正慢慢地沿着街边行走。那个人身材高大,白衣飘扬,不像是二哥。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对他高喊出声:“请留步!”

那人转过身来——他一双含着墨绿色的眼眸比他身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显年轻,光华如同岩下的闪电。洛阳的胡姬立刻从她的记忆中冒出来,清晰得就像春雨后新生的笋。杜若在心里惊呼:他像是西域的胡人。

先开口的是他。他宝石般的眼睛眨了眨,露出恍然的笑容:

“这位娘子,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家里没多少饭食了,但仍有酒。自从夫君和公公去世,这坛酒就从未拆封;如今倾入酒碗,酒液醇香四溢。

那人与杜若相对而坐,一仰头喝尽了第一碗酒。两个较年幼的孩子凑在窗边观察这个怪人。

他将空碗放回桌上,一边斟酒一边叹息:“这酒,酿的尽是生离死别的苦涩呵。”

“足下是何人?可是来自西域?”杜若假装没有听到,问他。

“在下姓李,名白。”他端起碗微微颔首,“娘子猜得不错,我生于西域的碎叶城。”

李白?啊,她知道李白。

那位出入金銮殿的风流李翰林,那位倚剑长歌的游侠,那位落入凡尘的谪仙,没人不知道他。他的故事从京城传出来,总会轻易地在口耳相传中演化为亦真亦假的传说。只是……杜若猛地意识到,最后一次听到李太白的传说已是很多年前了。

“…久闻大名。”杜若艰难地开口,“但李君怎么会如此落魄?我原以为……”

她停住了。原以为什么呢?名满天下的李太白总会有无数锦衣玉食的机会,谪仙人的衣袖永远都是干干净净不惹尘埃。可这样的话实在幼稚。

李白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我原以为。”

他深邃的目光转而变得辽远,像是在向时间的上游遥望。他一碗一碗地喝酒,杜若托着腮看他。那时,上元二年的夕阳穿过窗子洒在这个老人脸上,和酒力一起将他迷蒙而凄冷的微笑渲得热烈张扬。

让她想起开元十八年的酒宴,想起杜甫。原来他们曾是一样的少年。

一坛酒空了一半之后,李白停下不喝了。他苍白的面孔终于泛出生气。“你的眉眼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继续说,没意识到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杜若本想问这位故人的名字,但又觉得李白的同僚亲友她必定不识得。

“那么,他还好吗?”她问。

李白沉默着思考了片刻,突然沙哑地低笑起来。那笑不带一丝快乐与温暖,比叹息和哭泣更让杜若心惊。

“一别十六载……我不知道。”

“李君也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她突然说。可话一出口,就没了说下去的兴致。

“是么。…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

秋风摇撼得屋门与窗框嘎吱作响,几个孩子早已跑回卧房取暖,寒意浸透了两人的四肢百骸。同一股秋风在不久之前狂暴地掀去了浣花草堂的茅草屋顶,那个此刻他们共同思念的人儿在侵骨的夜雨中与妻儿互相依偎着,抱影无眠。

李白起身要走的时候,杜若才终于鼓起勇气问:“李君,西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洛阳的胡姬,她的胡旋舞,夫君的诺言。自夫君死后,她再也没跳过舞。她觉得两行泪刷地滑过脸颊。

我想回西域啊,我不想再待在可怕的中原了。

李白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在转身出门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记不得了。”

本年十一月,往来于宣城、历阳之间的李太白卒于当涂,年六十二。

(七)

大历六年。风波渐平的中原大地仍旧暮霭沉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钟离。

杜若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婆婆去世,儿女渐渐长大,家中生活日益稳定,但动乱那几年已将她折损得形销骨立;每到阴雨天,她全身的骨缝关节都剧痛无比。但一听说杜甫的次子杜宗武来寻他的姑母,她挣扎着下床来到前厅。

前厅正站着杜宗武。他简直是十八岁刚走出书斋的杜子美的翻版,只是眉宇间的沉郁之气比他父亲当年多得多。他仍背着行囊,风尘仆仆,额上扎着刺目的白绫。

白绫……

杜若的喜悦像一点火苗被冷水兜头浇灭。

杜宗武带来了父亲于上年病死舟中的消息,同时也带来了近些年积压在父亲手上迟迟无法寄送的信件——很厚一摞,都是给杜若的。

杜若由儿子搀扶着,几乎是很平静地拿起第一封信。拆开来,在发黄的纸张上二哥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一首诗: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

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她苍老干枯的手颤抖起来,她的思绪迟钝得连不成句子。良人早殁。长淮浪高。十年不见。杳杳南国。林猿……猿啾啾兮狖夜鸣,你写诗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山鬼?

她的二哥啊,一生壮志未酬,一生不曾还乡。

“二哥…!”

她拼命地提起一口气,尖声叫喊。

杜宗武冲上前去,和他的表兄一起扶住她颓然跌倒的躯干。

后来,她把家中一半积蓄都给了杜宗武,让他把杜甫送回偃师安葬。杜宗武无法推脱,只是双泪长流。

(八)

大历七年。趁着家里无人,杜若拄着拐杖自己走出门去,一直走到韦公子的坟前。

晚春时节,坟头温柔地覆着芳草,在瑰丽的阳光中萋萋地招摇。她席地而坐,那阳光暖和得快要把她晒化了,于是数十年的苦难岁月在她周身依依褪去。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她激动地站起来,一甩手扔掉了拐杖,两臂扬起,脚步蹒跚着开始旋转。

衣带飞扬、裙裾飘飘,她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无尽的运动演化为永恒的静止,她浑浊的双目飘出泪花——她看见了世间所有痛苦全部自她身上旋转而去,朦胧的白光从世界各处旋转而来:她又成了一个幸福的人。

 

次日,钟离的大街小巷都有传言说,韦家的寡妇杜氏昨天死在她丈夫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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